历史

22、衣上无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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衣上尘在米脂山住了下来,一住就是两年。

他有些小聪明,很快根据着练如心的只言片语和城中衰弱的香火,连猜带蒙,把练如心面临着的窘迫局势猜了个八·九不离十。

他不平地嚷道:“凭什么?凭什么你做的事情要归到那什么狗屁仙君的头上?”

练如心温温和和的:“没有凭什么。百姓信他,我又不能左右人心。”

衣上尘积极地给他出主意:“要我说啊,你就甭管他们了,等他们遭了大殃,倒了大霉,自然会哭着喊着拜神,不论香的臭的,一并都拜,到时候你再显些神通,香火定然大盛。”

练如心说:“不。”

衣上尘诧异:“为什么不?”

练如心摸摸如铁石一样无波无动的心口。

他轻声说:“石神千年宏愿,是护佑百姓平安,不是将百姓弃于危境而不顾。”

衣上尘气道:“好极了,等天塌了,大家一起死。”

练如心说:“我想,总会有两全的办法的。”

衣上尘说:“你们等了那么多年,有找到两全的办法吗?”

练如心语塞。

此地地瑞之气浓重,但因为天缺了一角,天灵之气不足。

道门修炼,讲究风水,因此不会选择一处天灵有缺的地盘修炼,是以古城四周并无仙派,只剩他一棵独木支绌。

练如心也试图求助过游方道士,想得到外界襄助。

然而他困在此地,不能外出,法力一出城门便会失效,就算想送手写的求救信件出去,也找不到门路,叫信送到像样的仙派里去。

路过此地的道士,大多法力不济,听了练如心的话,也是不信。

天好端端的在上头挂着,已过了千年万年,怎会突然裂开?

甚至有人因此怀疑他是魔道,以妖言惑众,是有所图谋,因此对他恶言相向,赶他离开。

练如心见说不通,也只能黯然离去。

能偶然遇见一个“弗言”仙君,已是练如心遇到的最大机缘。

但那时,天裂的情况不很急迫,练如心又受了重创,等他恢复气力,想起来要去寻他,城中早已没了他的踪迹。

即使如此,练如心仍然怀抱着一线希望:“听说,道门中有一处擅长卜课算卦、布阵用法的,叫清凉谷,是四门之一,他们或许能算到此处天象有异……”

“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?”衣上尘大皱其眉,“清凉谷的修士早被前任魔道之主带人杀绝了,现在就是一处专收正道之人魂魄的鬼谷,带头的还是个鬼修。群鬼不能入轮回,怎么有资格卜课天道?就连正道也不肯认这一门尚存,现在这世上只余三门啦。”

练如心低头,把手上的蝉蜕结成风铃,挂在两人经常乘凉的榉树下,想,真是一群可怜人。

衣上尘见他神色悲悯,更是气得要命,拿手点他额头:“你自家都要烧没了,还管旁人家煮焦了饭?”

骂完人,衣上尘搔搔头皮,也心生愧疚。

他知道,是自家人作了孽,反倒害得练如心失去了一个外援。

尽管这些和他没什么大关系。魔道倒台覆灭那年,他甚至还没出生。

练如心也没有迁怒于他的意思,望向天边裂隙,目光茫然又忧郁。

衣上尘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,凑近他,小声说:“你不就是想要祭品吗。去山下城里,一个人身上取一点魂魄,拼成一整个祭品,给了神石,既能完成祭祀,也不算杀人,如何?”

练如心把头摇了摇:“不可。失去哪怕一片魂魄,人就成了活死人。我是为护佑众生而生,这是造孽之事,断不可为。”

衣上尘半开玩笑道:“那我愿意祭献,把我祭献了吧。”

练如心的表情同样认真:“不行,你也是众生之一。”

衣上尘面皮一红,回过神来后气得直拍他脑袋:“你怎么这么迂啊!气死我了!”

说完,衣上尘转身就跑,起身时,动作太急,撞得树上新串好的蝉蜕风铃彼此碰撞,发出细微的“擦擦”声。

练如心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,就笼了一丛萤火虫,坐在上山的唯一一条石道上等他。

衣上尘带了酒气摇摇晃晃地回山来时,已是夜半。

瞧见满身夜露、眉睫俱湿的练如心,他骇了一大跳,酒也醒了大半,忙不迭拉他起来:“干嘛干嘛?我就是心情不好,下山喝了点酒,又不是不回来了。”

练如心冷淡地嗯了一声,和衣上尘一道往山上走去。

走到半程,练如心突然说:“有一天,你要是想离开这里,可以同我打个招呼吗。”

衣上尘随口答应道:“好啊。”

说罢,他挠挠后脑勺,小声补充一句:“……其实,我也未必要走的。”

练如心没能听懂。他礼貌道:“我若是要走,也会跟你说一声的。”

衣上尘却白了脸,一把抓住他的衣襟,叱问:“你要去哪儿?”

练如心如实相告:“我的时间快要到了。”

这些年来,他透支性命,为古城百姓做了太多事情。

练如心计算过,以他这样的透支,他活不过二十四岁那年的冬日。

衣上尘听了他的话,眼圈都红了,不再理会他,闷着头登登登上了山去。

练如心把掌心里捧着的萤火虫向他离开的背影洒去,由得萤火虫为他照亮山路,自己则沉没在黑暗之中,慢慢走上山去。

默不作声地赌了几天气后,衣上尘找到了练如心。

这回,他的态度很是认真。

“那些正道君子都不顶用。”他说,“你要是不想做坏事,那就我来。”

练如心茫然:“何意?”

衣上尘:“我去做坏事,你来捉我,扔到石神庙前。”

练如心:“……坏主意。”

“我不做大坏事,也保证不伤你的众生。”衣上尘笑嘻嘻道,“我来扮演坏人,你来渡我。”

练如心:“……不许。”

但衣上尘还是这样做了。

他变出一个猥琐的相貌,先去打劫了一处贩金小店,抢了好几两银,刻意跑到石神庙前,凌空跌了一跤,被人逮住,狠揍一通。

事后,练如心为吃了一顿痛揍的衣上尘上药,满脸无奈,也不舍得说他蠢。

他痛得龇牙咧嘴,还有余力笑嘻嘻:“这才是刚开始啦。”

练如心拿药签在他伤处发力一捅,他顿时皱着脸唉哟唉哟叫起痛来,抱住练如心的脖子直撒娇:“练家哥哥,我疼死了。”

练如心拿他没办法,只好三令五申,不许他再做傻事。

但衣上尘生性自由,从不肯受人约束。他不听练如心劝告,继续去城里做那些不痛不痒的坏事,偏偏学艺不精,除了惹得鸡飞狗跳之外,别无益处。

城中多了许多无端的乱事,大家又纷纷去找“弗言”仙君参拜,祈求得其保佑。

“弗言”仙君神庙前,香火日夜不熄。

衣上尘都快气哭了,伤痕累累地跑回来,对着练如心咬牙切齿:“凭什么,凭什么啊!”

练如心冷腔冷调地哄着只比他小一岁的小魔道:“好了,不要气了。”

衣上尘抹一抹脸上灰尘:“你就不生气么?!”

练如心说:“我为何生气?当年他解了百姓困厄,理当得此福报。”

话虽如此,但练如心却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念头来。

——若是现在,城里能出一桩像当年疫魔入侵一样的大事就好了。

他哪怕是拼尽这几年的寿命不要,也要为大家解决此事,好为神石挣来香火……

想到一半,练如心便惊住了。

……他怎么可以有这样不堪的念头?

在练如心暗暗自责之际,衣上尘目光陡然一亮,说:“哥哥,我有办法啦。”

练如心把熬好的草药给他端来,又在碗里放上一颗糖,轻声道:“你又有什么笨办法了?”

衣上尘抱住药碗,笑得甜甜蜜蜜:“你就等着看吧!”

那天之后,衣上尘再没有回来。

练如心等了他一夜、两夜,实在等不下去了,他才下山去寻。

他找遍了一整座城,在路边茶肆歇脚时,听邻桌说起,两日前,有个狂妄的小魔道,胆大包天,跑去砸“弗言”仙君的神庙,摧毁了仙君玉像。

结果,也该是他命中倒霉,一名道士正巧路过此地,看他被众人追赶,认出这是一名法力低微的魔修,立刻掷出降魔杵,将那小魔修活活打死。

练如心坐在茶摊上,发了痴。

少顷,他付了茶钱,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。

千年来,古城中人总能逢凶化吉,是神石护佑之故,衣上尘打砸神庙,算是城中人“逢凶”;而道士顷刻间打死了他,则是“化吉”。

练如心看向自己的双手,想,是我害死了他吗。

练如心一路茫茫然,竟走到了破毁的神庙前。

有三五人聚在此处,谈论两日前的那场热闹。

“仙君果真是神人!玉像被毁,便派来使者,诛魔杀怪。”

“那咱们可得多参拜参拜!仙君肯定是时时刻刻关照着咱们水胜呢,别叫他着了恼,以为咱们待他不周……”

练如心什么都没说,掉头走开。

街上一片喧阗,年节将至,满目艳红,不见任何哀景。

死去一个为非作歹的小魔道,算得上一件喜事。

练如心一路蹒跚,在街上走着,呢喃着,跌跌撞撞,茫然四顾。

他说:“你们都去信他吧,都去信他吧。”

……都去信他吧。

当晚,月华如练。

练如心怔怔在山道上站了半夜,浑身沾满霜雪。

等到最后,他也不知道是在等谁了,只有耳边还响着那个人的声音。

“练家哥哥,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脸红啊。”

“……我没有。”

“胡说,你就是在脸红。”

练如心摸着脸颊,好像那里刚刚被那毛手毛脚的小子掐过一下。

忽的,他瞥见了自山道上飘来的一点微光,似有所感,眼中竟是一热,快步奔去。

……那是衣上尘七魄中的一魄。

练如心搜遍了整座山,花了足足七日七夜,总算找齐了衣上尘离散的三魂七魄。

衣上尘没有忘记和他的承诺。

直到死后,他还记得要回来。

从此后,练如心再没有下过山。

他捧着衣上尘的魂魄,坐在神石边,心中空茫一片,像落了雪的山间,寂然无声。

他在山上,从大雪坐到立春,又坐到了惊蛰。

万物复苏,他却将自己坐成了一块生满青苔的石头。

直到半月之前,有一名戴着青铜鬼面的黑衣男子出现在他眼前。

他开口的第一句话,便让练如心愣在了当场:“你可想叫那魔道复活?”

练如心抬头,看向那张狰狞异常的鬼面。

鬼面可怖,但内里传出的声音却异常空灵清冷,宛若有回音声声:“你可想补全天裂,以尽自身之责?”

他又问:“你可想要自由?和那魔道离开此地?”

在这之前,练如心除了自己的责任,从来不作他想。

守护百姓,这是他天生该有的职责。

但在呆坐数月后,面对鬼面,练如心张了张口,没有说出拒绝的话。

黑衣人扶住腰间唐刀,蹲下身来,直望着他:“若是只需杀一人,便能护千万百姓永世平安,能救小魔道性命,能还你自由,你做是不做?”

练如心仍是没有立时拒绝。

他问:“杀谁?”

“山下的‘弗言’仙君。”黑衣人声中不含丝毫情绪,“风陵云中君,封如故。”

作者有话要说:《无寄》这首歌挺适合如心的qwq推荐大家听一听qwq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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