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

第33章 秋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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姬云羲早就知道,宋玄是个奇人,九流三教的人大抵都认识些。

可方秋棠的奇特,的确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。

方秋棠的院子不大,里头堆满了铁的、木的、瓷的、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材质做出来的东西,一个个怪模怪样地堆在哪里,令人见而生畏。

当然,也有一些有趣的东西,譬如那些会自己跳舞的木偶人,会自己敲来敲去的珠子,可以收缩的刀具,墙角还堆积了一些改版的鲁班锁和九连环。

方秋棠一进门,就将一个金丝框的水晶片架在了右眼上,一边还嘱咐宋玄:“看好你家的二狗,现在碰坏了,我可没钱再置办新的。”

宋玄早就嘱咐了二狗:“放心吧,二狗乖得很,不会乱来的。”

方秋棠瞧着门口呲牙咧嘴的二狗,忍不住嘀咕了一句:“也不知咱俩是谁瞎,连狼狗都分不清了。”

打从方秋棠见到二狗,就一直盯着瞧,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狗,哪怕他被宋玄弄得比土狗还土,可狼狗之间总还是有些差异的。

寻常人瞧不出来,方秋棠却是瞧的出来的。

可若说它是狼——

方秋棠瞧着他围着宋玄脚边打转、直摇尾巴的模样,深切地认为二狗真是给狼这种物种丢尽了脸。

这屋子里并没有安置椅子,方秋棠从一团乱中扫出了两个软垫来,邀请宋玄和姬云羲两个坐下:“得亏他们抄家的时候以为这些不值钱——就这样还给我碰坏了不少,我到现在还没全修好呢。”

宋玄是自己拎着一罐子蜜酒来的,拿他那些奇怪的器皿倒了三杯,这才坐下。

姬云羲依稀能从他们两个的对话中拼凑出一些往事来。

宋玄和方秋棠的缘分,那还得追溯到宋玄年少时、在四方城学着坑蒙拐骗的时候。

宋玄那时候刚离开宋家,开始学着跑江湖,一穷二白,又没什么本事,年纪还小,连维持生计都困难。他只差没在街边乞讨,险些让人给卖了。幸亏他有读人记忆的本事,早早发现了人贩子的骗局,倒也没闹出什么大事。

流浪的久了,便接触了一些江湖上的营生,知道了一些混饭吃的法子。

他曾经跟着几个走江湖的骗子做过徒弟,也跟着一群野小子当过游侠儿,可他的心肠太软,很多事情他都下不去手、不乐意去做,久而久之,这些江湖上的常见营生也做不下去了。

宋玄便开始自己琢磨弄钱的路子。

江湖人里有一门,称巾门生意,都是些动笔谋食的江湖人,以算命看相的居多。他清楚自己凭借着特异之处,又略微写得几个字,应当是可以做个算命方士的。

只是这巾门骗局也算是一门手艺,宋玄虽些许认得几个字,但很多其中的秘法都是师徒口口相传的,外人想要进入这行,实在是难上加难。

宋玄便想方设法地去接触那些方士,只是从记忆里偷师,终究也是有限。

而最难的参透的,还是一些方士们招摇撞骗的窍门。

譬如说,方士大都有一招斩妖除魔的本事。就是打着旗号到到某家里头捉鬼收妖,便在符纸上画上鬼,再拿桃木剑沾上清水,将纸张斩破斩,那纸的边缘就会变红。

那时候这些方士便会说,这是鬼怪被定在纸张上,被他杀了,那边缘的红色就是鬼怪流出的血。

宋玄就怎么也琢磨不明白,那好好的纸张,到底是怎么流出血来的。

他自己试了又试,怎么也做不出相同的效果来。

直到他遇到了方秋棠,这个谜团才得以揭开。

“姜黄遇碱水变红,这有什么好想的。”那时候方秋棠的嘴就已经很毒了。“哦,对了,你是半个文盲,不知道也是正常的。”

“那符纸一定是让姜黄处理过的,用剑沾的不是清水是碱水,这样一斩——”方秋棠用手臂比划了一个斩切的动作。“就会像纸边流出血了一样。”

方秋棠替宋玄解了这个疑惑,也成为了宋玄在学习江湖骗术上最好的老师。

别的方士能捣鼓出来的东西,他都能捣鼓出来,而别的方式捣鼓不出来的东西,他也能捣鼓出来。

就连宋玄后来读的经史子集,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跟着方秋棠学的。

当然,那时候的方秋棠是没有想到,原本就很机灵的宋玄,在正经读书了以后如虎添翼,蒙起人来眼睛都不多眨一下,还能讲的头头是道。

后来两个人混的熟了,就开始在一起谋划骗局,专在四方城附近哄骗大户,一个出主意、仗着读记忆的本事博取人信任,坑蒙拐骗,一个就靠着脑子弄虚作假、装神弄鬼,赚来的钱两人对半分。

后来,方秋棠便把这些银两攒了起来,作为本钱,靠着自己的本事做起了生意。他想的主意新鲜,做出来的东西更是奇巧,时日久了,倒也做出了不小的名声。

以至于后来,方家那些不事生产啃老本的寄生虫,各个都要倒贴上来分一杯羹。

方家名义上是皇商,但真要论起小辈的本事来,恐怕捆一块儿都不是方秋棠的对手。

况且方秋棠牙尖嘴利,对这些所谓的家人更是凉薄,哪里是个好欺负的主儿?

纵然方家人想来占便宜,却每每都要被骂个狗血喷头,趾高气扬的来,灰溜溜的走。

再加上那时候宋玄也在城里头混出了些名声,走到哪里都要人称一句“小宋先生”,连那些开赌坊的放贷的地头蛇也要敬他三分。

于是方秋棠和宋玄两个,在四方城里可谓是呼风唤雨一时,来一个怼一个,来两个怼一双,把方家的面皮生生扒掉了一层,也没让他们占到半分便宜。

再后来,宋玄在四方城呆腻了,能做的局也都做尽了。又都是街里街坊的,也不好总是哄骗自己人,他便自己出去游历了。

至于方秋棠后头的事,宋玄曾有机会知道只言片语,但当时他在北地,也不甚清楚具体。

他只晓得,方家似乎遭了难,却没想到是搅进上头的事情里去了。

方秋棠虽然并不在族谱上,但当时要从抄家灭族的罪里挣一条命出来,只怕也凶险的很。

他现在说的倒是云淡风轻,当时却不知道是何等境况。

旧友相逢,倒也是分外畅快,这两个酒过三巡,都有了些醉意,方秋棠抱着自己的坛子给宋玄献宝,胡乱嘟哝着:“你尝尝,尝尝,我这酒能卖出去不能?”

宋玄拔开塞子灌了两口,险些被酒气冲昏了头:“你这酒在这一准儿卖不出去。”

“……嗯?你说什么?”方秋棠的右眼隔着玻璃片,迷蒙地盯着他。

“我说你一准卖不出去,衡阳人嗜甜,你这酒太冲了,放……放到北地或许还好卖些。”宋玄喝的昏头昏脑,又被那两口酒水冲大了舌头,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。

“哦……对,你是衡阳人,你懂这个。”方秋棠拍着宋玄的后背,断断续续地说。“那不卖了,不卖了,咱们换别的卖……”

听到这话的时候,姬云羲的眉梢微不可查的动了动。

衡阳人?

宋玄的酒量不算好,方秋棠比他还要更糟上七分,早些年方秋棠出去做生意,连喝蜜酒都能被人灌吐,甚至会走错路,一路跑到宋玄家里去撒酒疯。

宋玄太清楚他的酒品了,趁着还没自己醉傻了,连忙拉着姬云羲的手:“阿羲,你到他厨房去翻翻,看看能不能弄碗醒酒汤来。”

他的眼神迷离涣散,脸上也不知什么时候透出了隐约的潮红来,与平日里的模样截然不同。

姬云羲的喉结动了动。

偏偏宋玄还以为他没听到,软绵绵地唤着:“阿羲……阿羲……”

那声音比他刚喝进去的蜜酒还要甜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姬云羲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,只剩下两个醉鬼在后头呵呵地笑着耍酒疯。

“你……你这个弟弟,哪儿捡的?嗯?”方秋棠迷迷糊糊地倚在宋玄的背上。

“山贼手里捡的。”宋玄说。

方秋棠不知是听明白了没有,一边往嘴里倒着酒,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:“哦……山贼的儿子,难怪呢。”

宋玄眯着眼睛浑浑噩噩:“难怪什么?”

“难怪……嘿嘿,像匹狼。”方秋棠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
宋玄抬手就给了他一下:“你见谁都像狼,二狗也像,阿羲也像。要我说,就你家的小崽子最像狼。”

这是宋玄醉了,否则他绝不会在方秋棠面前提起那个人的。

“你别不信,我方秋棠看……看人,就没有走过眼。”方秋棠挥舞着手臂。“这小子的眼神,比季硝当年狠多了。”

方秋棠也喝醉了,否则他不会提起这个名字。

“他跟季硝当年一个年纪……”方秋棠不知想到了什么,用胳膊肘杵了杵身后的宋玄:“宋玄,你信我的,你要栽了。”

宋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,本能地反驳:“我会算命还是你会算命?你才栽了。”

“我?我早就栽了……”方秋棠低低地笑了一声,再没有提起这个话题,只胡闹着说些不着四六的赚钱大计。

宋玄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,他们心照不宣地忘记了某个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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